65年前的抗日戰爭,作為中國近代以來惟一的一次取得完全勝利的民族戰爭而載入史冊。然而,在重溫或評價這一勝利時,我們不能忘記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。從1931年起,14年的抗戰中華民族傷亡3500多萬人,代價之慘重,為世界戰爭史所罕見。一個人口只有7000萬、面積37萬平方公里的島國,為什么敢于向當時擁有4億多人口的大國發動全面戰爭?如此之國恥,不能隨著抗戰勝利而淡忘;65年后,我們理當有更深刻的反思與探索。
抗日戰爭為什么如此艱苦卓絕?它留給我們的教訓是什么?本報記者就此訪問了國防大學教授徐焰少將。徐焰長期從事抗戰研究,早在1995年他就以中日兩種文字在國內和日本出版了《中國抗日戰爭史錄》。
必須看清國民黨政府抗日的兩重性——既堅持了八年抗戰,又腐敗無能一再喪失失地
1937年七七事變后全面抗戰時,國民黨政府在名義上對中央軍和川軍、滇軍、桂軍、粵軍、東北軍、西北軍等全國陸軍進行了整編,編成178個師,這當中也包括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3個師,總作戰兵力在200萬人以上,數量相當于侵華日軍的3倍。國民黨軍隊擔負了抗擊日軍正面戰場的任務。但是,為什么全面抗戰初期,中國正面戰場除了臺兒莊大捷外,其余的會戰都以失利撤退告終,一年就致使2億人口的區域淪陷?
徐焰認為,除了當時中國的國力、軍隊的武器裝備和供應,以及操縱武器的戰斗員素質都不如日軍外,國民黨政府消極抗戰的政策也難逃其責。這些年有人片面渲染國民黨正面戰場的作用,又不能解釋國民黨軍作戰多數慘敗而丟失大半國土的原因。因此,正確認識正面戰場的歷史地位和作用,對于我們今天深刻反思那場戰爭,真正汲取歷史教訓非常有必要。他說,歷史事件都是有多個側面的多棱鏡,對其歪曲的最好辦法便是只講一面。如果全面客觀地加以評價,人們就會看到當年國民黨政府的兩重性——既堅持了八年抗戰,又腐敗無能一再喪師失地,所以這個政權迎來抗戰勝利后又很快被人民推翻。
徐焰用史實講述了蔣介石政權在抗戰中由“不抵抗”、“倉促應戰”再到“消極坐等勝利”這樣一個過程。
1931年9月,日本關東軍以2萬多人突襲東北。盡管當地有十幾萬中國正規軍,但無論南京政府還是東北軍都采取“不抵抗主義”,很快丟掉80萬平方公里土地。國民黨當局及其辯護者為此辯解說,是因當時“未準備好”而不能對日作戰。且不說這種背棄了軍人衛國守土基本職責的理論荒謬至極,單從軍事角度看,日軍不戰而得富饒的關東大地后,5年間其經濟產值便增長1倍,對華的實力優勢又進一步加大,中國拖延再戰豈不是更不利嗎?
日本在九一八事變后得寸進尺,1932年又發動進攻上海的一·二八事變,1933年突破長城并直逼北平、天津,國民黨軍隊才開始被動抵抗,結果又簽訂屈辱的退兵讓地條約。這樣的“消極抗日”政策即使在國民黨內部也引發了眾怒,最終導致了西安事變。
1937年7月至8月間日軍進攻平津和上海,國民黨政府才開始全面抗戰,不過仍同日本談判希望媾和。后來以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為首的投降派對抗戰喪失信心,竟糾合20多名中央委員、58名將官率60余萬軍隊降日,組織偽政權并充當偽軍,成為中華民族的奇恥大辱。一直拖至1941年12月9日,蔣介石眼見日軍襲擊珍珠港引來美國參戰后,才正式對日宣戰。
國民黨軍隊與日軍的22次會戰,大都是被動防御,但中國軍隊廣大將士的英勇精神可歌可泣
徐焰介紹說,從盧溝橋事變至1938年武漢失守的一年多時間內,正面戰場上國民黨200萬軍隊抵御70萬日軍,雖一再敗退,但多數官兵表現英勇,裝備劣勢的中國軍隊還能給日軍以許多意外重創。那時,中國僅得到蘇聯給予的3億美元援助,美英因害怕得罪日本而不敢干預。1937年秋的淞滬抗戰是正面戰場最慘烈的一戰,國民政府投入70個師即全國1/3的兵力抗擊日軍。由于上海便于日軍發揮海空優勢,中國軍隊在無險可守的地形上堅守3個月傷亡25萬人,雖殺傷日軍4萬多人,卻因幻想外援而一味被動僵持,終于招致大崩潰。此后,蔣介石采取“以空間換取時間”策略,以節節抗御的方式進行了徐州會戰、武漢保衛戰,雖然其戰術呆板只防不攻,不過廣大官兵的浴血奮戰精神還是值得稱贊的。
武漢失守后,日軍因為剛剛攻占有2億人口的區域,需留半數兵力在后方對付共產黨游擊力量,兵力不足停止戰略進攻。從1939年至1944年春,國民黨正面戰場與日軍處于對峙狀態。面對共產黨領導的軍隊和根據地不斷發展壯大,蔣介石集團一再采取政治打擊和軍事進攻的辦法,包括發動消滅新四軍軍部的皖南事變。從1939年至1945年這6年間,在共同抗日的大局下,國共之間的局部磨擦一直持續未斷。
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后,美國、英國需借重中國戰場,3年間提供了16億美元援助,然而“駝峰空運”送到大后方的物資很多又流入黑市,造成軍心士氣日益頹靡。同時,國民黨當局在抗戰末期將美國裝備的部隊又多數放在后方,明顯是保存實力準備內戰。
回顧和研究戰史,都應該有準確考證出的戰績和數據作為佐證,數據對比和定量分析更具有科學性。徐焰結合自己長期的研究成果說,正面戰場上國民黨軍隊與日軍共有22次大規模會戰,其官兵死傷320萬人。國民黨的官方史書長期稱斃傷日軍276萬,不過到臺灣后蔣緯國主編的《抗日御侮》一書稱斃傷日軍 85萬人。據戰后日本政府的統計,其在關內的“支那派遣軍”傷亡共133萬人(死亡45萬人),再加上在東北和緬甸戰場上的損失,日軍在對中國抗日軍民的作戰中總傷亡約接近150萬人,可認定其中約有一半多損失在正面戰場上。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場的犧牲是巨大的,特別是廣大愛國將士在兇殘、強大的日軍面前英勇抗敵、寧死不屈,表現出了偉大的民族氣節,可歌可泣。但是,也要看到,22次會戰中,僅有為取得外援反攻滇緬一役是主動進攻,其余都是被動防御。
抗戰勝利前夕,國民黨正面戰場反遭大敗,又丟棄了40個師的裝備
進入1944年春夏季之后,世界各反法西斯戰場都在節節勝利,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戰場也展開了“游擊反攻”,惟獨中國正面戰場卻出現了大潰敗。在日軍針對豫湘桂的“一號作戰”中,國民黨軍丟失6000萬人口廣大區域,丟棄了40個師的裝備,一直敗退到貴州獨山。1945年初,日軍又打通了從河南至廣西邊境和廣州的“大陸交通線”,國民黨政府甚至準備遷都到偏遠的西昌。
徐焰認為,抗戰初期國民黨當局還可用武器落后為失敗辯解,1943年以后中美空軍已掌握制空權,國民黨軍得到美國的軍援后裝備也比日軍先進,兵力更一直居于絕對優勢,侵華日軍已是強弩之末,這時再遭慘敗真是無法向人民解釋。
1981年徐焰在撰寫研究生畢業論文時,曾經采訪過中國駐印軍實際最高指揮官鄭洞國,詢問出境的國民黨軍戰斗力為何遠比在國內高?鄭洞國回答說主要有兩條:一是到印緬的部隊完全由英美供應并得到空中支援,加上訓練良好,各方面都能壓倒衣食彈藥不濟的日軍;二是出國后士兵無法再開小差,打回祖國才有出路。徐焰還查閱了1944年11月兵役部部長鹿鐘麟給國民政府的報告,數字顯示抗戰7年間征壯丁共1100萬人,其中有重復統計,實際到達戰場者不到 500萬人,其余都逃跑或病故。國民黨軍兵員形成“抓——逃——再抓”的惡性循環,戰斗力可想而知。
腐敗無能終為歷史所拋棄,人心向背既決定戰爭勝負也決定著政權興亡
全面看待歷史的人,都承認中國軍民抗戰的事跡可歌可泣,不過由于當權者腐敗無能,取得的戰果受到了很大限制,沒有能夠從根本上扭轉戰局。徐焰認為,直至日本宣布投降時,中國戰場上日強中弱的局面都沒有根本改變,國內戰略要地包括北平、南京、上海、武漢直至廣州還都在日軍控制之下。
徐焰分析說,國民黨當局在抗戰時的指揮和施政極差,令人失望,尤其是當權者發國難財,只顧搜刮而不顧民生。抗戰期間蔣介石提倡“新生活運動”,號召不抽煙、不喝酒,力戒貪污,然而,己不正焉能正人?他的親屬和心腹的極度腐化造成上行下效,利用外戰消滅和排斥異己更激起內爭不息。“前方吃緊,后方緊吃”和“內戰內行,外戰外行”的諷刺之詞,可謂當時社會大眾對國民黨當局最憤懣的評價。
抗戰期間中國丟失了大部分富庶地區,大后方民眾更為困苦,國民黨當局卻搭上美英戰車,腐化之風更急劇滋長。徐焰舉例說,蔣介石的連襟孔祥熙、內兄宋子文相繼主管國家財政借機自肥,而孔祥熙、宋靄齡之女“孔二小姐”則以走私暴富,賣官鬻爵,連孫連仲升任上將軍銜也要向她疏通。1942年美國批準了 2.5億美元對華貸款,馬上有0.8億美元轉存到孔氏家族在美國的私人賬號上。
徐焰認為,軍民關系惡劣,又是影響國民黨軍抗戰的一個重要因素。在湯恩伯統轄下的河南,民謠有“水、旱、蝗、湯”禍害中原之謂。國民黨軍隊為攔阻日軍進攻掘黃河花園口大堤,淹沒日軍千余人卻淹死百姓89萬人。1944年日軍以15萬兵力進攻河南,湯恩伯部40萬軍隊1月內全部崩潰。據當時第一戰區《會戰之檢討》中承認,湯部敗退時“豫西民眾到處截擊軍隊”。國民黨軍在本土作戰反而沒有群眾支援,根源何在?在于其政權是壓迫人民的腐朽階級的代表。如此不得人心的政權和軍隊,就是舉著抗日旗幟也無力對日軍進行大反攻。
1945年8月,在國際反法西斯力量的共同打擊下,中國的抗戰以日本投降宣告勝利。由于蔣介石政府堅持了8年抗戰,對此中國人民還是給予肯定的,然而這一點并不能抵消其腐敗無能和反人民行徑留下的積怨。徐焰說,由于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權沒有改弦更張,反而將“接收”變為“劫收”,進一步橫征暴斂,令民怨沸騰,結果剛享受勝利者榮耀的國民黨政府只能是迅速崩潰。1950年1月12日,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在全國新聞俱樂部講話時也解釋說:“蔣介石并不是為軍事優勢所擊敗,而是為中國人民所拋棄?!笨纯纯箲鹌陂g正面戰場和大后方的情況,便可知道這個“拋棄”是必然的,人心向背既決定戰爭勝負也決定著政權興亡。